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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
金寻者
妙手空空总难防
欧阳飞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怒火:“庄师伯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浣花子弟寻访多年未有音讯。想不到他居然折在你这个老贼手中。”
“还有我赵师伯,七年前突然无故失踪,嵩山上下多番搜索都毫无音讯,难道他……他老人家竟然死在你手中?”谷北客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深深的颤抖。豹师赵如刚在嵩山派中曾经号称刀法无双,獠牙刀使将出来当者披靡,乃是嵩山数一数二的高手。若是这祖思谦真有本事将他击杀,今天带来的这点儿人够不够用又得另说了。欧阳飞心中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互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生生死死?”祖思谦大笑了起来,“你们这些江湖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难道我又成了杀死你们长辈师伯的凶手了?”
“哼!”欧阳飞拧眉怒目道,“我江湖中人对兵器爱若性命,除非丢却性命,否则成名兵刃从不离身,你这个老贼可看清楚了!”他一把提起风雨铁剑,将剑背一翻对准了祖思谦,“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写的什么?我不认得篆字。”祖思谦笑着转过头对身边的老管家问道。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老管家看了一眼,细声细气地回话道。
谷北客也怒气冲冲地将獠牙刀刀面一翻,对准了祖思谦。
祖思谦探出头看了一眼:“这个我认识,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哈哈,你们江湖人真是晦气。”
他的话更让欧阳飞、谷北客二人勃然大怒。欧阳飞手臂颤抖地戟指祖思谦:“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看我等今天取你性命,为师伯报仇。”他的话说得虽狠,但是却没见有何动作,似乎有些惧怕祖思谦深藏不露的本事。
“哎,后生小子莫要冲动。我取出这两样兵刃本是想和你们套个近乎,谁知道江湖上荒唐规矩这么多。现在赵如刚、庄若云这两个老不修不知去向,死无对证,难怪你们不买账。你们嵩山派的掌门是不是还是魏彪啊?”祖思谦问道。
“是……是啊。”谷北客迟疑着答道。
“你们刚才提过的关老爷是不是叫关思羽啊?”祖思谦又问。
“是……”欧阳飞戒备地说。
祖思谦转过头去,对着身后飞快地说了几句话,立刻有两个老家人跑入后堂,片刻之后,托着两个托盘快步走了回来。
“给他们,给他们!”祖思谦挥了挥手。这两位老家人连忙将托盘分别交到欧阳飞和谷北客手中。欧阳飞和谷北客二话不说,分别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把掀开,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
托盘中分别装的是嵩山掌门白龙魏彪名震江湖的白龙九子鞭,和关中刑堂赤面判官关思羽早年的成名兵刃艋剑。
“魏彪、关思羽都还活着吧?”祖思谦笑着问道。
欧阳飞和谷北客互望了一眼,犹豫了半晌终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谷北客忍不住问道:“他们两位老人家的成名兵刃如何落入你手中的?”
“嘿嘿,魏彪、关思羽想当初都是一掷千金的豪侠少年,好赌成性,一看到骰子就不要命。当年他们不走运撞入了我的赌场,输得一败涂地。哈,没有他们这种赌鬼,我祖百万的生意也不会做得这么大。”祖思谦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你是说掌门师伯和关老爷都曾经用他们……他们的成名兵刃抵债?”谷北客脸色铁青地问道。
“那还用说,当年他们还跟我拍胸脯保证,以后有了钱就来赎回兵刃,求我千万不要把它们卖出去。想不到他们转个头就换了把兵刃。最有意思的就是关思羽,居然自己去打了一把又不像刀、又不像剑的怪武器,还用它混出个响当当的名号。他们这些昔年的旧武器就一直占着我的库房,直到如今。”祖思谦朗朗道来。
欧阳飞和谷北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祖思谦忽然一抬手,笑着说:“你们可以把武器翻个个儿,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欧阳飞和谷北客下意识地将手中兵刃一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鞭在人在,鞭亡人亡”。
“哈哈哈哈,人输急了,真的连命也不要。”祖思谦哄然大笑,“我祖思谦赌场开过三百间,手中不知握着多少人的性命宝贝。别说你们什么缉凶盟不敢动我,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跟我作对。这一剑一鞭麻烦你们带回给你们的头儿,就说这个面子我还给他们,但是这人情须记一辈子。我儿子就算真的杀了洛家满门又怎样,你们若是抓住他,给我好酒好菜伺候着,莫要惹急了我。”
魏彪的白龙九子鞭、关思羽的艋剑在谷北客和欧阳飞的手中重逾千钧,几乎令他们抬不起手来。他们只得沮丧地向祖思谦躬身作别,灰头土脸地从祖园落荒而逃。月侠连青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忍不住好笑,但是也怕自己派中前辈早年做过类似的荒唐事,随即跟在二人身后率领缉凶盟盟众铩羽而出。
从两湖启程,昼伏夜出,在丛林沼泽、江南丘陵之间穿行不息,避开数十次江湖人物的围捕和搜索,经过长达月余的艰苦跋涉,郑东霆和祖悲秋终于到达了逃亡生涯中的第一个城镇——徐州。
徐州古称彭城,乃是南北交汇之地,自古有北国之锁钥、南国之门户之称。古黄河曾经穿城而过,隋末兴建的京杭大运河傍城而流,东西南北的交通在这一城汇集,令这座城市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徐州风光奇特,兼有南国的秀丽和北国的雄健,徐州土地也多出侠骨柔肠的英雄儿女。在唐代,徐州隶属河南道,也是整个中原北国风光的始发地,人到徐州始知恩仇荣辱,平生抱负,所以徐州从古到今都躁动着一股壮怀激烈的不安分气息。仿佛在引诱着人们从碌碌无为中破茧而出,成就一生的威名。
“我们到了,师弟。”郑东霆朝周围指了指,“……呃,徐州。”
“徐州,也就是彭城。”祖悲秋兴奋地朝四周观看着。
“你居然知道?”郑东霆挑了挑眉毛。
“我读过些关于彭城的书籍,对这个地方曾经非常神往,本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到这个英雄辈出的胜地,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能够真正踏上这块传奇的土地。”祖悲秋说到这里激动得两眼发光。
好汉帮在徐州安排的临时避难所就在城南郊的南山附近,令祖悲秋和郑东霆想不到的是,这个临时据点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好汉帮潜在的招募对象在此处避难。
此人灰巾蒙面,全身上下穿着青衣,双手手腕上挂着青灰色的护腕,两只手掌上的大拇指被一根坚韧的红色蚕丝紧紧捆绑在一起。他虽然中等身材,个子不高,又藏头露尾,看起来贼兮兮,但是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无法掩藏的傲气,似乎放眼天下并无何人足以放在他的眼中。
郑东霆、祖悲秋和这个怪人都是正在潜行的江湖逃犯,相对之下自然无话可说,只得大眼对小眼互相望着。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良久,这个怪人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郑东霆和祖悲秋。你们是杀了洛家满门,在歙州激斗缉凶盟的中原双凶。想不到你们这样灭绝人性的暴徒,也被好汉帮招揽了?”
“哼,”郑东霆冷冷一笑,“我们再不济,也总比阁下妙手空空、夺人钱财、盗人珠宝来得光明磊落。”
“你竟认出了我?”青衣灰巾蒙面怪人微微一惊。
“北方有个天下无头柯偃月,南方有个天下无宝轩辕光。你和太行山寨的总寨主齐名,号称南宝北头,天下谁不知道你轩辕光的威风业绩。”郑东霆说到此刻,神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哈哈,果然不愧是江湖捕头,眼光犀利,不同凡响。轩辕公子我灰巾蒙面,弃穿锦衣,你从哪里看出我是轩辕光的?”轩辕光傲然道。
“听闻你从小就有偷盗恶癖,一日不偷就浑身难受。你因为盗取了越女宫宫主的私房书信,被白道武林下了诛杀令,人见人杀。而北方的太行寨主柯偃月又嫌你和他齐名南宝北头(难保北头)意头太差,对你下了绞杀令。你为了躲避黑白两道的追杀,不得不收敛性情,暂戒偷盗。但是你恶疾缠身,无法遏制,只得自捆拇指,强行自控。你绑在拇指上的红丝正好泄了你的底。”郑东霆充满戒备地说道。
“好毒的眼,好细的心思。以你的本事,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为何到现在才出头?”轩辕光朗笑一声,“好汉帮看上你,嘿嘿,眼睛也够毒的。”
就在这时,好汉帮的引路人:一位相貌普普通通毫无奇特之处的壮年汉子从门外走进房中。他朝轩辕光一抱拳:“轩辕公子,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可以启程去敦煌了。”
“敦煌……”郑东霆、祖悲秋、轩辕光都是一愣。
“我真要躲这么远?”轩辕光忍不住惊道。
“你惹的麻烦值得跑这么远。”这壮年汉子温和地一笑。
“唉,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手痒去偷越女宫主昔日的情信。”轩辕光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到壮年汉子的身边。
这神秘汉子转头对郑祖二人道:“轩辕公子的形势比较危急,我会先陪他去敦煌一趟,月余可回。两位公子的麻烦近日就可解决,所以请宽心在这里暂住。”
“我们的麻烦能解决了?”郑东霆和祖悲秋一齐站起身,激动地问道。
“正是,请两位少安毋躁,一切等我回来再作打算。”这位壮年汉子说完伸手往外一请,带着轩辕光走出了避难所。
直到轩辕光走了数百息之后,郑东霆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浑身轻松地在椅背上一靠,轻轻地喘着气。
“师兄,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如释重负一样。”祖悲秋不解地问道。
“你懂什么。这个轩辕光还有个外号叫做无宝不偷,乃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儿。和他共处一室岂能不加倍小心?”郑东霆说到这里,得意地一笑,将手从怀中伸出来,“幸好我一直在严密注意他的动向,还用手握紧了自己的钱袋……”话说到一半,他的神色一僵,却发现自己手中紧握的不再是钱袋而是用一块麻布包裹的石头。
祖悲秋见状知道不好,连忙伸手到怀中一掏,顿时脸色煞白:“不好,师兄,我的钱袋全被他摸走了,我们……我们分文没有了!”
一天的时间过去了。郑东霆和祖悲秋眼睁睁地瞪着避难所庭院中的大门,殷切地盼望着好汉帮的成员来为他们送来救命的饭菜,但是却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
“师兄,好汉帮的人大概不会来了。”祖悲秋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没精打采地说。
“很可能。我本以为他们会像天山隐宅一样为我们提供饭菜,大概他们以为你是祖家的少爷,富可敌国,这点酒菜钱难不倒你。”郑东霆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头埋到竖在桌上的双掌之中,用力抹了抹脸。
“这里是徐州,我祖家的生意还没有做到这里,长安还在禁赌,北方赌场的生意一直不容易做。”祖悲秋叹息着说。
“就算你祖家在这里有赌场,我们也不能去,缉凶盟在那里肯定有人巡查。更何况,赌场是最吸引江湖人的地方,我们一旦在那里现身,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祖悲秋这句话似乎让郑东霆莫名其妙地精神了起来,他耸身从坐椅上站起身,用力一拍祖悲秋的肩膀:“师弟,你初入江湖,一大堆东西要学。师兄我今天就趁这个机会教教你如何在江湖上白手起家,靠本门武功挣第一口饭。”
“喂,瞧一瞧,看一看,我师兄弟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今天练一趟正宗的南派五形变化拳给各位看官瞧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郑大我在这里谢过各位了。”郑东霆领着祖悲秋出避难所向西行了十数里,到了这个徐州附近的无名市镇,立刻在街头拉开架势,扯起嗓子喊了起来。
“师兄,你莫不是要当街卖艺?”祖悲秋缩手缩脚地站在郑东霆的身边,小声问道。
“那当然。”郑东霆吆喝了几轮,转头答道,“当街卖艺可也要讲学问,首先选择民风淳朴的小镇,没有江湖人物,没有市井帮派,不会惹麻烦。老百姓没见过世面,你演什么他们都会叫好。这里离洛阳八百里,长安一千两百里,太行山六百里,各派势力都到不了这里,最是安全不过。看这帮人傻呵呵的样子,我做个前滚翻他们都会叫好。”他伸手指了指。祖悲秋顺势望去,果然周围已经围了近百个兴致勃勃的闲人,起劲儿地为郑东霆鼓着掌。
郑东霆将一只破碗塞到祖悲秋的手里,低声道:“我演完一轮南派五形变化拳你就去走一圈收钱。”
“噢。师兄,什么是南派五形变化拳?”祖悲秋忍不住问道。
“咳,不就是五禽戏?我换个名字起个噱头。”郑东霆小声道。
“那个……我爹都会……”祖悲秋脸色一白。
“别吵,这帮人怎会知道。”郑东霆瞪了他一眼,大踏步走入场中,开始精神抖擞地施展开拳脚。虽然他打的是流传甚广的五禽戏健身拳法,但是他的身形曲张变化,上纵下跃,虎、鹿、熊、猿、鸟诸般形态模仿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一趟拳打下来彩声大作。
等到郑东霆收势站立,祖悲秋立刻听话地捧着破碗绕围观的人群走了一个整圈。接着欢天喜地回到场中。
“师兄,没想到你一趟拳竟然挣了十多个铜板。”祖悲秋兴奋地说。
“什么?”郑东霆瞪大了眼睛,伸手到破碗里捞了捞,微微摇了摇头,“真是人心不古,十年前我刚入江湖的时候,一趟拳打下来能挣三四十个铜板。现在人的口味真都被养刁了。”
他将铜板抛回碗中,大步走到场中作了一个罗圈揖,笑道:“多谢各位慷慨解囊,赏了在下师兄弟一顿饭钱。不知道各位还想看些什么把戏,或可赏在下兄弟一壶酒钱?”
他的话让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
“兀那汉子倒真贪心,得了饭钱还要酒钱。”
“却不知你还有什么本领?”
“你是走江湖的,见识那么广,来点儿更精彩的让我们过过瘾。”
人们纷纷大声叫道。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小孩子分开人群来到郑东霆面前,高高举起白胖胖的小手,将一锭银子在他眼前一晃,尖声道:“大叔,我听说走江湖卖艺的好汉最出彩的绝技就是胸口碎大石,你要能做到,我愿意把我三钱银子的零花钱都给你。”
他的话引起众人哄然叫好。
“好!胸口碎大石,做得到我也出十个铜板。”
“我出十五个。”
“一钱银子!”
“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
“好好好!”郑东霆连忙举起双手,满脸堆笑地高声道,“既然大家都想看这门登峰造极的硬气功绝技,在下怎敢推辞。请各位少安毋躁,我们师兄弟作些安排立刻就开始。”
“好!”周围的看客们纷纷鼓起掌来,气氛极为热烈。
祖悲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东霆身边担心地问道:“师兄,胸口碎大石是什么?你行吗?”
郑东霆微微一笑:“胸口碎大石就是我躺在板凳上,你往我身上放一块长方石,然后用铁锤一敲,石头碎了我没事,就是胸口碎大石。这是最基本的笨功夫,不会内功的,只要身子够结实也能做到。”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祖悲秋松了口气。
“师弟,听着,我在这里拖住看官,你赶快到这个镇子里去找一块大石和一把铁锤来这里,动作要快,否则人就散了。”郑东霆低声道。
“师兄,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怎么去找那些东西?”祖悲秋为难地问道。
“拜托你用点脑子!”郑东霆眉头一竖,正色道,“师兄我可不会跟你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你要一个人去闯江湖。你得学会自己去解决难题。今天你任务就是找来大石和铁锤,好为我们挣一口酒钱。”说到这里,他用力一拍祖悲秋的肩膀,“你行的,去吧,记着快点儿回来。”
祖悲秋思忖良久,终于迟疑着点点头,分开人群走出圈外,朝着小镇深处走去。
这座中原小镇地处汴水河畔,依水生财,良田遍野,鱼牧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市镇上整洁有序,便是拳头大小的石头都很少见,能够平放到人胸口上的大石更加罕有。祖悲秋沿着小镇的街道转了几个圈子,却总是不得要领。走着走着,却到了一家贴着黄封的人家门口。
只见这家人一个个都在自己庭院外恭恭敬敬地站着,在四门大开的庭院中,一块扁平竖长、奇形怪状的黑色石头竖放在庭院中,两头都贴着明黄色的封条。祖悲秋凑近了一看,只见这块石头黑质白理、质地细腻、斑纹奇特,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好石头!”祖悲秋忍不住脱口道。
守在庭院之外的家人听到祖悲秋的赞誉,无一例外地咧开嘴一阵苦叹。
祖悲秋对他们的表情没有在意,只是上前行了一个礼:“各位请了,在下师兄弟初到贵地,为了挣一席酒菜,正要表演登峰造极的硬气功绝技胸口碎大石,需要一块石头。不知道这庭院中的大石能否相借?”
他的话令庭院外的百姓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最后终于将目光聚集到一位前辈老者脸上。这老者微微摇了摇头,走到祖悲秋的面前鞠了一躬:“这位好汉爷莫要再戏耍我等了。这枚太湖金刚石早在三年前就被官爷们贴上了黄封,说是要送到长安皇家园林中使用。这些年来我们倾尽家财不要命地供着这块石头,只等官差来取走,若是好汉爷把它拿走了,我们这一家人就要满门问斩了。”
“哼,什么皇家园林,公公莫要再自欺欺人。”这户人家中一位容貌姣好的妇人走上前,一把扶住老人的手臂,“这根本是州官贪图我家的钱财,变本加厉地盘剥。只要我们交得起他索要的三千两纹银,这些黄封明日就会消失不见。”
“唉!”老人仰天长叹一声,“他看到我家有这块价值不菲的石头,就以为我家藏有私财,岂知这只是上一代庭院主人误留在这里的害人物事,却真的害苦了我们。”他的话说到这里,周围的家人纷纷低下头,叹息不已。
“噢……三千两啊……”祖悲秋看到这家人天愁地惨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索要这块石头,只得转头去找别的地方。
祖悲秋这一去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围观的人群渐渐开始变得不耐烦,很多人争吵着想要离去。郑东霆连忙将大手一摆,赔笑着说:“各位看官莫走,我这师弟手脚是慢一点,但是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等到他运来大石,咱们就开始了。若是各位觉得闷,容我郑大给各位讲个笑话。”
“笑话也要讨钱吗?”众人纷纷问道。
“笑话当然是额外附送的,分文不取,各位看官可是赚到了。”
“好!”围观的闲汉们情绪再次被调动了起来。
“各位,这回我说的是一个南方的和尚。他和徒弟长途跋涉赶赴岭南传教,却正遇上一湾大水。水大则大矣,但却甚浅,他人雄马大,赤脚可过。谁知正当他和徒儿准备涉水而过之时,却遇到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妇人……”
“喔……”
千金换得一两银
在郑东霆苦心忙于娱乐大众的时候,祖悲秋为了寻找大石不知道穿过了几条街道,信步来到了一间屋宇连绵,气派宏大的庄院门前。这座庭院的大门此刻正豁然洞开,一位身披紫绸衣衫的中年富绅怒气冲冲地从门中出现,抖手一掷,将一卷经过悉心裱糊的画卷狠狠扔到街心,正好落到祖悲秋的脚前。他连忙俯下身,将这卷画捡起来,将灰尘掸去,仔细看了看。画面上是一只乌龟攀爬在右手边的青石上抬头仰望天空,而左手边的松树上一只仙鹤正在振翅而舞,引颈而歌,赫然是一幅龟鹤延年图。在画卷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益州祖南龟洛阳醉作。
祖悲秋看在眼里,一股怒火不由得横胸而生,他双手一用力,三下两下就将这幅龟鹤延年图撕成碎片,喃喃地低声道:“该死的伪作。”
庄院门前的紫袍富绅此刻正要转身回府,一眼瞥见祖悲秋的举动,又听到他喃喃的咒骂,不由得猛地一转身,忍不住道:“正是,这正是令人气炸胸肺的伪作,阁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祖悲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正宗的祖式龟鹤延年,从来都是龟在左,鹤在右,左手画龟从右起笔,右手画鹤从左起笔。龟鹤延年,福龟从来不会只有一只。落款只有在左,怎会在右?这伪作伪得实在离谱,而且画技更加不敢恭维。”
“正是,正是!”这紫袍富绅快步走下庄院的台阶,来到祖悲秋面前,拱手道,“我一直将这幅龟鹤延年珍若瑰宝,直到去年到洛阳行商,恰遇左武卫将军曹大人。他承诺将此画与家中收藏的真品比较,今天方才发信指出其中伪处。阁下居然一眼看穿这其中四处破绽,真乃高人也,希望有以教我。”
“曹大人的骏马图,我一直是极爱的。可惜我一直远在益州,从未有缘向他亲口请教。他的骏马图中有无数大宛汗血天马的风姿,却一直没有我神往的西极马图样,颇为可惜,却不知是否由于他在京师任职,没有机会远赴乌孙的原因。”祖悲秋朗声道。
“正是,正是!这……先生,曹大人曾和我说过他的毕生之憾就是没有机会远赴乌孙,亲眼看一看乌孙古国原野上的西极马。先生居然随口说出曹大人平生之憾,有如亲见,当真了得。在下徐州商贾波廷贵,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祖悲秋朝他拱了拱手:“在下益州祖悲秋。”
此话一出,波廷贵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昏倒在地,幸好随行的家丁赶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祖先生,没有错的,这眼力,这谈吐,这波澜不惊的气质,你就是和曹大人南龟北马齐名的祖大师!想不到我今日居然能够亲眼看见先生。”波廷贵激动得满脸通红。
祖悲秋连忙摆了摆手:“波先生过奖了,小子只是一个普通画师,偶尔画得几幅还堪入目的画,当不起大师的称号。”
“祖先生淡泊名利,真高人也。今日有幸能和先生见面,这个机会怎能让我轻易放过,如果能够亲眼见到先生施展双手画技,为我画一幅货真价实的龟鹤延年图,在下愿以三千两白银相赠。”波廷贵用力一拍胸膛,豪放地说。
“你是说……三千两?”祖悲秋双眼一亮。
“那个和尚和徒弟离开那湾大水又走了一二十里,徒弟越想越不是滋味,便对他的师父说:‘师父虽说事急从权,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抱着那位美妇人涉过大水,实在于理不合。’那和尚闻声一愣,回话道:‘你是说刚才那位妇人吗?我已经把她放下了,你还在抱着吗?’”
“哈哈哈哈!好个假仁假义的小色和尚!”
“好,再来一个!”
“还有吗?”
就在郑东霆讲故事讲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在他身后一拍。他转过身一看,只见祖悲秋和一群笑逐颜开的百姓一起推着一架板车,车上装着一块黑质白理的硕大石头。
“哎呀,师弟……”郑东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已经讲得舌头都快麻了,你怎么才回来?”
“师兄,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先碎大石吧。”祖悲秋将车上的一个板凳端下来,放到圈子中间。四周顿时彩声大作。
郑东霆心中虽然一百个问题要问,但是面对如此热烈的场面,也只能先老老实实地躺在板凳上。祖悲秋与那些和他一起推车的百姓齐心合力将板车上那块巨石搬下来,端端正正放到郑东霆的胸前。
这巨石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质若金石,重逾千斤,往郑东霆身上一压,几乎将他的三魂七魄都挤出了体外。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他伸出手去,想要拽住祖悲秋的手,但是祖悲秋已经转回身,从板车上取下了一把乡下人碎石开路的铁锤。
“师弟……”郑东霆挣扎着想要开口,但是他低微的话语却被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完全淹没了。
“各……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祖悲秋学着郑东霆的腔调说了一句似模似样的场面话,抡圆了铁锤,对准那块巨石狠狠砸去。
“叮”的一声,金石相击的撞击声响彻全场,郑东霆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七窍之中,随时都会喷出体外。但是他胸前那块巨石却纹丝不动。
“师弟……不……不要啊……”郑东霆艰难地张开嘴,喃喃地说。但是他的话却被接下来的袍袖生风声所掩盖。只见祖悲秋一张脸涨得通红,肥胖的身子从平地上跳到半空,双臂高高举起,手上的大铁锤已经被正午灿烂的阳光完全淹没在空中。
在那一瞬间,郑东霆的脑海中突然走马灯一般闪现过一生中所有值得纪念的回忆:三四岁时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听她轻声哼着儿歌;五岁时夜奔长安路遇师父牧天侯;十三岁轻功初成,风驰电掣,驰骋千里;十五岁武功大成,初入江湖行侠仗义;十六岁被逐出白马堡开始了江湖捕头的十年苦旅;二十六岁遇到唯一的师弟祖悲秋,月侠连青颜对自己兄弟相称,好汉帮话事人邀他行侠仗义救困扶危……紧接着,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变幻,化作了光怪陆离的一片彩虹。
他最后听到的是胸口大石轰然碎裂的巨响。
郑东霆和祖悲秋自从在歙州破围而出,消失在两湖流域,缉凶盟暂时失去了他二人的行踪。无数的嵩山、浣花、关中剑派精英好手密布大唐南五道全力追查,而天山少林的高手则返回了扬州洛家庄新址协助关中剑派重建仁义堂。
祖悲秋、郑东霆的花红赏格被临时招募的庄丁高高挂到悬红阁南墙的正中间,他们的名字甚至在太行三十六刀堂的堂主天下无头柯偃月之上。
望着悬红阁上祖悲秋的头像,双手抱剑的洛秋彤陷入了迷迷茫茫的沉思。这个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此刻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却是一团化也化不开的浓雾。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忠厚老实、温柔体贴、呆板执拗、心思单纯的夫君,如今一转身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是我令他变成这样的吗?十年未归的怨恨,相爱无期的愤懑,还有夫妻情尽的绝望,这些情感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彻底吗?”洛秋彤心中反复地思忖着。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对祖悲秋没有任何的仇恨,只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同情。
“师姐。”一身白衣的连青颜此刻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洛秋彤的身边。
“噢,师……师弟。”洛秋彤下意识地朝着周围望了一眼,低声道,“你从益州回来了?悲秋和公公他们……”
“你还叫他悲秋吗?他现在是杀死你满门的仇人。”连青颜轻声道。
“我不知道。我应该恨他,但是我却恨不起来,也许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是我害死了他们。”洛秋彤叹息一声,沉声道。
“祖悲秋忠厚老实,对你又痴情,这样的夫婿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留恋?”连青颜低声问道。
“他想要的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和他一起看云起云落,花开花谢,一生一世呆在风云不变的益州,远离江湖。他的世界就是他的祖园,别的地方他既不留恋,也不感兴趣。江湖中的风风雨雨,他更加不会在乎。但是我不同。我一直梦想着那些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出现过的地方,还有江湖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变化的风物:昆仑魔教七长老和少林十三棍僧的比武,塞北枪神和中原第一枪的决斗,天山七剑与越女宫主的论剑,太行神刀与青州刀王的决战,这些江湖上的传奇我都想要经历。我学会了恩师传授的轻功,这些再也不是香闺之中不切实际的幻梦,而是可以真真正正实现的梦想。”洛秋彤说到这里,一张俏脸因为激动而显出一丝潮红。
“哪怕梦想令你失去了所有亲人也在所不惜?”连青颜轻声问道。
“父亲和母亲都是江湖中人,他们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感受。当我们施展轻功的时候,这个天地就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块具体而微的盆景,呈现在你的眼前,那种感受怎能轻易忘却。他们不会责怪我,因为几十年前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洛秋彤用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浑身微微颤抖着。
“我想唯一不能了解你感受的,大概就是祖悲秋和郑东霆这两个点不透的石头。”连青颜叹息一声,低声道。
“他们只是看轻我是一个出嫁了的女人。认为我应该有三从四德,夫君疼爱我,我就应该什么都从了他。我想要什么,我的梦想是什么,这些大男人从来不会关心。就好像这个世界是男人们的天下。”洛秋彤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翘,显出一股倔强之气。
“洛师姐,我当初只以为你是一个爱武成痴,不管不顾的傻姐姐,原来你心中竟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抱负,青颜甚感钦佩。”连青颜听到这里,脸色一阵肃穆,郑重地拱手一礼。
“师……师弟折杀我了。你是大名鼎鼎的月侠,人人称颂的传奇人物,我哪里当得起你的钦佩。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一半艺业,我就心满意足了。”洛秋彤伸出双手,抓住连青颜的双手柔声道。
“洛师姐,从今以后你叫我青颜好了。”连青颜反握住洛秋彤的手,“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想洛家伯父和伯母应该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你是说家父家母?青颜,你是什么意思?”洛秋彤疑惑地问道。
“秋彤姐,当日洛家血案发生的真相是……”
郑东霆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才缓缓醒转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厢房之中。祖悲秋肥胖的身子正坐在床头,瞪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着他。看到他终于张开眼,祖悲秋长长出了一口气,满脸堆笑:“师兄,你终于醒了。”
“你这该死的死胖子,到底从哪儿搞到的那块石头?”郑东霆刚一缓过气来,立刻伸出巨手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衣领。
“师兄,你刚醒过来,身子虚,喝口热汤缓缓肠胃再说。”祖悲秋将手中的一碗肉汤递到郑东霆面前。
“嗯……牛肉汤?”闻到牛肉的香味,郑东霆的精神猛地一振。有唐以来耕地日增,耕牛的需求急剧上升,大唐官府明令禁杀,所以牛肉一直是难以在餐桌上见到的菜肴。这碗浓香四溢的牛肉汤对于两日水米未打牙的郑东霆的诱惑不亚于簪花楼上的窈窕美姬。
郑东霆捧过汤碗,连勺子都来不及用,大嘴一张,连汤带肉一口气灌到了肚子中去。
“师兄,你刚才问我是从哪里搞到的石头,是吗?”祖悲秋殷勤地问道。
“嗯,嗯……”郑东霆起劲儿地嚼着嘴中的牛肉,不停点头。
“是这样的,这块石头本来属于本镇一个黄姓人家,乃是价值不菲的园林用石——太湖金刚石。州官用黄封封了石头,除非三千两白银不得移动。尽管这块石头非常适合我们使用,但是当时我找不到三千两银子,只好作罢。谁知道无巧不巧,在这个镇子里居然住着一个酷爱我龟鹤延年图的富商波廷贵。我为他画了一幅龟鹤延年图,他付给了我三千两白银。于是我就用了这三千两银子买了那块石头出来。黄家人心地极好,免费为我提供了板车和大锤,还帮我把石头运到了卖艺场,正好赶上演出。师兄,你说得很对,我行的,我做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办成这么多的事!”说到这里,祖悲秋从怀中掏出一块亮闪闪的银子,朝郑东霆晃了晃,“看,师兄,这是我们靠本事赚的第一锭银子。”
“你这个白痴!”郑东霆差点儿背过气去,伸手在祖悲秋脑门上狠狠打了一记,“你花了足足三千两银子就为了去买一块石头让我赚这不到一两的银子?”
“啊?”祖悲秋微微一愣,“师兄啊,你不是要教我如何用本门武功来赚钱吗?那三千两银子我可不是用本门武功赚来的……”
“你给我闭嘴!”郑东霆再打了他一记,怒不可遏,“而且你给我运来什么石头不好,居然把一块太湖金刚石压到我身上,光是石头已经差点压死我。你还唯恐我死不了,再用大锤打了我两下。”他猛地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吼道,“我差这么一点儿就去鬼门关了。”
“但是师兄,胸口碎大石的表演很成功啊,你是没看见,那帮看客全都看呆了,铜板碎银子下雨一样往我碗里扔。所有人都在大吼:他用胸口碎了太湖金刚石,他用胸口碎了太湖金刚石。师兄,咱们这下子可在这镇子里出名了。你知道吗,这个镇子里的客栈是半价让我们住的。”祖悲秋兴奋地说,“噢,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太激动人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喜欢我。”
郑东霆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淡淡的得意:“那当然,如果我不是修炼了二十年的精纯气功,那两下子就交代在那儿了……”突然间,他感到一阵不妥,脱口问道,“你说很多人喜欢你?”
“是啊。那个黄姓人家也不知为什么,对我崇拜得很,说我是帮他们摆脱州官纠缠的大侠客,说是要向所有人宣扬我的功绩。那个富商波廷贵简直把我捧为天人,说是要拿着我的画到徐州同行那里炫耀一番。我还答应他随时到他洛阳别院的屏风上再画一幅百龟图。那些亲眼看到你胸口碎大石的看客也对我们敬佩得很,说是要说给他们在汴水上游的兄弟们听听。”祖悲秋说到这里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你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老老实实告诉他们吧?”郑东霆脸色一沉,低声问道。
“我的名字?连你的名字都说了。我能做到这些,都是因为师兄的提点,又怎会不提你的大名?”祖悲秋正色道。
“师弟啊,”郑东霆双掌齐出,用力一拍祖悲秋的双肩,一脸的惨痛,“你真是……唉!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让我开始想念师父的人!”
“啊?我不明白啊,师兄,你不是很痛恨师父吗?”
郑东霆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垂下头用力一摇祖悲秋的身子:“师弟,让我在临死之前教你行走江湖最后一样本事。做任何事情,千万不要把眼光死死盯在眼前,而是要考虑到这些事件对自己的将来会产生什么变数。现在你给我闭上眼睛,好好想想你我在小镇扬名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祖悲秋顺从地闭上眼睛,默然半晌,终于无奈地摇摇头:“我想不到……”
“想不到还听不到吗?白痴!”
祖悲秋张开眼睛,竖起耳朵,只听到宛若霹雳雷霆的喊杀声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活捉祖悲秋,生擒郑东霆!”
“捉拿中原双凶!”
“擒拿血洗洛家的元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扬州仁义堂自南北朝时代立堂悬红以来,经丧乱两百七十余年,其间因为惹怒江湖巨恶、北方胡族和绿林霸主曾经被焚毁数十次。经过多次烧庄毁庄的不幸,洛家老成持重派的家主开始在仁义堂总舵的所在地秘密兴建地下密室,用来保护洛家的遗孤,令他们可以在强敌环伺的险境中通过地道逃到地下密室中保存性命。
唐太宗平灭十六路烟尘建立大唐贞观盛世以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江湖上也少了许多恨不得天下大乱的绝代凶人。也许是先祖保佑,洛家家运亨通,生意兴隆,财力雄厚。于是代代家主都开始试图继承那一位老成持重家主的事业,继续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建立避难密室。渐渐地,仁义堂总舵之下的密室一间连着一间,一座挨着一座,变成了一片规模颇为壮观的地下建筑群落。而这江湖中百年来无人知晓的神秘地下密室,也是洛秋彤与自己的亲人们久别重逢的地方。
“父亲、娘亲,你……你们没死?”洛秋彤看到活得好端端的父母,一时之间愣在当场,不知是喜是惊。
“你这逆子,给我跪下!”洛南山看到自己十年未见的女儿心中本是百感交集,谁知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火气十足的咒骂。
“夫君莫要动气,女儿在外面受了十年的苦,你就原谅她吧。”陈月娥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瘦了整整一圈的俏脸,低声说道。
“受了十年苦,我看她是享了十年福吧,哼!到天山可是逍遥快活得紧。你可知道,我和你母亲为你差一点儿一夜白头。你这不顾而去,一走就是十年,你让我如何对祖家交代,如何对天下交代?”洛南山怒道。
“爹爹!”洛秋彤双膝跪在地上,向前爬行了几步,双手抱住洛南山的腿,放声大哭了出来,“爹爹,这些日子我好难过。我以为你们已经被杀,我一夜之间失去了世上所有的亲人。爹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伪装灭门?”
陈月娥听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她弯腰跪倒地上,一把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揽到怀中陪着她放声哭了出来。
“唉——冤孽啊,冤孽!”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哭成一个泪人,洛南山纵使铁石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长叹一声,道,“祖悲秋和他的师兄从益州北上到扬州,将一纸休书递到我们的鼻子底下,你说我是接还是不接?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二伯的血仇一直以来积极联络天下七大剑派中的有志之士,组成剿灭太行山寨的联盟,如今已经初具规模。现在如果我的女儿因为犯了七出之条而被祖家休回家,这会让我洛家的名誉一落千丈,还有何脸面和威严来号召武林同道高举义旗,一起剿灭太行山寨?所以连少侠才为我们出了这个诈死的计策,以拖延祖悲秋递休书的时间。”
“但是爹爹,现在缉凶盟以为祖悲秋乃是杀灭洛家的凶手,正在全力缉拿于他,形势万分凶险,若是他和他的师兄落入关中剑派手中,关爷定会将他们折磨致死,为你们报仇,这便如何是好?”洛秋彤颤声道。
“你现在倒关心起自己的夫婿来了?”洛南山愤然道。
“不,我和悲秋早已没有什么旧情,只是他毕竟是无辜的。”洛秋彤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站在她身边的连青颜轻叹一声,道:“祖悲秋因为知道和秋彤姐夫妻情尽而情绪失控,冲动之下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打乱了我订下的计划。不过,现在应该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洛伯父,请你立刻将已经处理好的书信给我,让我交给关爷,我想他老人家看过这封书信之后,会立刻开始行动。”
“什么书信?”洛秋彤好奇地问道。
“一张我事先写好的血书,指明那夜血案的凶手乃是太行山寨,号召七大剑派、八大世家人士组成英雄盟,共讨太行山寨。”洛南山沉声道。
“爹爹,你要让白道中人为了我洛家的伪案兴师动众,和太行山寨硬撼这似乎于理不合。”洛秋彤忙道,“若是白道中人知道你骗了他们,必然不会和你甘休。”
“莫要担心,”连青颜道,“我已经和家父联络过,提到了这个计划,他回信全力支持。我大唐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白道中人个个只会明哲保身,争名夺利,失去了大唐初年中原江湖的血气。如今突厥复国,北方大乱,各路响马争相圈占地盘,为非作歹,祸害百姓。太行山寨势力越来越大。如果再不反抗,中原以北都会成为这些马贼荼毒生灵之地,更不用提南十八寨在南方的兴风作浪。我的计划是让关爷和天山、少林共举义旗,借着洛家灭门的契机,成立英雄盟北伐。等到和太行山寨激战之时,洛家的人马作为一路奇兵突然加入战团,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如果一切顺利,等到太行山寨被剿灭之时,我们会宣布这是洛家与天山剑派为了对抗太行山寨共同策划的计谋,这样结局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洛秋彤听在耳中,只感到一股热腾腾的血气在体内不可遏止地流淌,她兴奋地抬起头来:“青颜,这将成为江湖传颂百年的一场大战。”
“不错,而我们将会亲身经历这一段传奇。”连青颜的明眸中露出一丝憧憬的光芒。
谈笑为君解尘忧
被五花大绑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在缉凶盟众高手的推推搡搡之下被押解到了关中刑堂设在徐州的分舵。徐州刑堂分舵地处大唐南北道的交汇点,专门处理白道豪杰在南五道捕获的帮会要员、黑道领袖,还有从北方逃亡到南五道的江湖巨恶、武林祸首。此处虽然没有关中刑堂的大刑三十六、小刑七十二,但是杀威堂中的惨烈杖刑也足以让人脱层皮。
郑东霆和祖悲秋刚一落入杀威堂中,堂上掌棍的杖刑官已经手握铁棍一拥而上。这顿铁棍砸下来,纵然铜筋铁骨也要变成一团烂泥,内功差一点儿的绝对一命呜呼。郑东霆看在眼里,知道大限将至,心中一悲,偏头对祖悲秋道:“师弟,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今日你我缘尽于此,来世做人,多加珍重。”说完这番情深意重的话,郑东霆差点儿被自己感动得滴下泪来。但是祖悲秋却似乎对这番话没有感觉,这个时候仍然一言不发。郑东霆转过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这位师弟早已经吓昏了过去。
头顶上猎猎风起,数十条铁棍已经高高举到了空中,眼看就要打将下来。郑东霆咬牙闭上眼睛,心中默默替自己念着似是而非的往生咒。突然间,一连串的呼喝声从门外传来:“休要动手!”“停下来!”“住手!”
郑东霆睁眼一看,只见谷北客、欧阳飞在惩恶扬善剑兄弟长孙仲、令狐杰的陪同下闯入了杀威堂。
掌管杀威堂的关中长老太阳剑汪谷昌挥手制止了手下的杖刑官,起身问道:“谷少侠,欧阳少侠,益州是否出了大事?为何你们一回来就要替这两个贼子说话?”
“一言难尽,汪长老。祖家和七大剑派有着纠缠不清的密切关系,关爷和魏爷现在都不方便出面对他们用刑,我们只能先将这两个祸害押解起来,以后再作道理。”欧阳飞说到这里,一张脸已经因为憋屈和愤懑而涨得通红。
“竟有此事?”汪长老心中一惊。他知道欧阳飞和这中原双凶有着解不开的怨恨,如今竟然出面替他二人说话,这中间的隐情真是想想都让人心惊。他也不再问什么,立刻一挥手,道:“先将此二人押进地牢。”
“汪长老,此二人在一起的威力不小,请务必将他们分别关押,以免他们连成一气,再次逃窜。”谷北客开口道。
“放心,有他们好受的。”汪长老冷冷一笑。
过了良久,祖悲秋终于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过来,睁开眼一看,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阴暗的地牢之中,昏暗的火把光芒从走廊中隐隐约约照进来,勉强可以让他看清周围的环境。他的双手戴着沉重的金属镣铐,腿上的镣铐与地牢的青石地面连接在一起,无法挪动。地牢的地面污浊不堪,偶尔有一两只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尖从他大腿上爬过。
“呃……”就在祖悲秋忍不住想要尖叫的时候,在他对面一个黑漆漆的角落突然闪出一双黄绿色眼睛,接着一口黄牙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闪烁出一丝阴森的光彩:“你……醒了?”一个沙哑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是……”祖悲秋强绷着身子,不至于抖得过于剧烈,但是他的上下牙仍然忍不住打架,撞击得他口舌生疼。
“听人说你就是杀了洛家满门数百口的中原双凶之一?”对面那个活鬼一样的囚犯用一种无法掩饰的兴奋之情问道。
“我是……”祖悲秋想说我是冤枉的,但是因为上下牙抖得太过剧烈,在他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痛得他顿时闭紧了嘴。
“幸会,幸会。”那活鬼一样的囚犯嘿嘿阴笑了起来,“洛家作孽太多,活该有今天,真是活该有今天。”
“兄台是为了何事被关押起来的?”祖悲秋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采花。”那囚犯淫笑着小声道。
“采花?采花又有何错?”祖悲秋心中一惊。
“哈哈,难道兄台竟是同道中人!”那囚犯大喜。
“我虽不常常出外采花自娱,但是对于世间名花的喜爱想来和兄台也不相轩轾。”祖悲秋此刻顿时感到对面的这位囚犯并不如刚开始看起来那么可怕,反而有些亲切。
“原来兄台竟还是个爱花之人,真是兴趣广泛,前途远大。”对面的囚犯黄绿色双眼此刻射出了黄澄澄的精光,“不知什么样的名花能够入得了兄台的法眼。”
“说到名花,人们必谈牡丹。”祖悲秋摇头晃脑地说,“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国色天香,唯有牡丹。”
“好,好,说得好!国色天香……名动京城……老子在这苦狱中困得太久,好一阵子没有享用过洛阳牡丹的滋味,想来她们也想我想得紧……嘿嘿嘿。还……还有吗?”
“桃花如何?艳之极矣,更何堪其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天天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祖悲秋兀自摇头晃脑地吟唱,却见对面咕咚一声,那黑影中的囚犯重重地歪倒在地,浑身阵阵痉挛。
“兄台,你怎样了?”祖悲秋看在眼里吓得三魂出窍,七魄上天,连忙连滚带爬地凑到这个囚犯身边,用力摇着他的身子,“出了什么事?”
“我,我……被关在这里数日未采花,憋得难受,兄台口才了得,听得我好生激动,此刻心绞痛发作,想来是不行了!”囚犯一把拎住祖悲秋的衣领,将他的胖头拽到自己嘴边,“……就是这里。这帮名门正派的假道学不杀我,就是为了酷刑审出这处地方,在我被捕之前曾经在那里放了几朵名花。兄台和我一样是爱花之人,他朝若能脱出牢笼,当知道如何处置她们,嘿嘿,我不想她们就这样白白死了,岂不可惜,岂不……可……惜!”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这位囚犯吐出一口浊气,撒手归西。
“你就是那个洛家血案的元凶,外面纷纷扰扰传说的中原双凶之一?”和郑东霆一个囚室的是一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身高足有八尺,手长脚长,双手上老茧横生,青筋暴露,显示着外门硬功已经练到内外双绝之境。
“我只不过是从犯。”郑东霆没精打采地低声道。
“嘿嘿,洒家的山寨想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搞定这帮假仁假义的混蛋,想不到凭你们两个人就把他们都宰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奶奶的。”这个囚犯不屑地说。
“你的山寨?请问你是哪个山头的?”郑东霆听他话中的语气,心中凛然一寒,忍不住问道。
“洒家山寨,嘿嘿,就是太行山寨。”这个人得意地将身子往地牢墙上一靠,淡淡地说。
“你……”郑东霆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大汉一眼,猛然一惊,“你是太行三十六刀堂第四刀,太行响马的先锋,狮王段腾!”
“嘿嘿,果然不愧是江湖捕头。”段腾冷冷地说,“扫我一眼,把我祖宗十八代都能背出来,脑袋挺灵的。”
郑东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段腾是个好武狂人。早年曾远赴昆仑山学习魔教神刀缥缈斩,学成归来后,在缥缈斩的基础上自创了名震江湖的十八兽刀法。他本来可以在江湖上享誉美名,但是在他练刀初成之后就遇到了一位天山望云轩的高弟疾风隼吕天昊。吕天昊擅长的正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天山夜落星河剑。吕天昊和段腾在十二年一度洛阳论剑大会中相遇,激斗半日,吕天昊一剑割去了段腾的左耳,取得了当年论剑公子的雅号。
段腾回乡之后,刻苦修炼,终于领悟刀法至理,重出江湖。他想要约吕天昊再战一场,但是手下败将怎有挑战的资格,吕天昊对他不加理会。段腾大怒,竟将吕氏一门数百口一日屠尽。吕天昊狂怒之下终于和段腾二次比武,却死在了段腾十八兽刀法之下。从此段腾被江湖名门正派通缉,不得不投到太行山寨,成为了声名赫赫的山贼。因为他初入江湖败在夜落星河剑下,因此他对这套剑法产生了一种不死不休的情结,无论是谁学会了天山夜落星河剑,他都要跑去和这人决一死战。
他名成江湖二十三年来,共有一十四位天山门人因为习得夜落星河剑而死在了他的手中。狮王段腾的名字在大唐北五道如雷贯耳,可止小儿夜啼。天山夜落星河剑差一点儿因为他的缘故而失传。
“听说你是江湖败类牧天侯的徒弟?”段腾冷冷地看着脸色煞白的郑东霆,淡淡地问道。
“你……也说我师父是江湖败类?”郑东霆忍不住颇为不服地说。
“哼,我也不过是滥杀无辜。你师父偷鸡摸狗,欺世盗名,下流无耻,便是我也配说他一句江湖败类。”段腾不屑地说。
郑东霆理屈词穷,只得垂下头一言不发。
“当年你师父花言巧语从天山女侠叶婷手中偷学得夜落星河剑,随后又不顾而去。这件事在江湖上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想来你师父应该将夜落星河剑传授给你了?”段腾的眼中露出狂热的火光。
郑东霆这才意识到这帮缉凶盟的家伙把自己关到这个牢中确实不怀好意。“我发誓不使这套剑法。”郑东霆无奈地说道。
“不用你真使出来,咱们手谈几招,你若是不从,哼,虽然我们各自被锁链阻隔,你认为这个距离,我用狮子吼能不能震死你?”段腾阴笑着冷然道。
“狮子吼……”郑东霆知道段腾狮王的外号一半来自于他的狮子吼,威力极为惊人。他仔细想了想,“手谈不是出招,不违誓言,若是平白被他一口震死,那真是冤沉海底了。”
他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行,我今天陪你玩几招。”这句话出口郑东霆突然感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遇到了一股吞噬一切的烈焰,陡然间沸腾了起来,一阵剧烈的心跳冲击着他的胸腔。他对于自己身体的反应微微一惊,随即他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十年来第一次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施展绝代剑法——夜落星河剑。他忍不住搓了搓冰冷的双掌,抬眼望向段腾,一双大眼射出炯炯的神光。
“我要使的十八兽刀法,第一式白龙出海,立刀攻中路,刀尖指眉心,手上握这个手诀,看清楚了!”段腾双手一抬,在郑东霆眼前摆了摆。郑东霆看在眼里,心跳更加剧烈:第一招就直指要害,无论如何闪避,他的第二刀已经做好了横斩之姿,这十字斩足以将所有先机全部握在他手中。
“一线星破楚天界!”郑东霆伸手一指,比了一个优雅简洁的剑诀。
“虎敛尾,不,狡兔三窟,后退三步,左闪身,刀交背后,侧滚翻。该死的!你竟然敢跟我对攻!我这一刀便是一座山也给劈成了两半,你难道不躲?”段腾勃然大怒,厉声道。
“你先使白龙出海,后一招必然是横斩之姿,我若是退后,便让你占尽先机,我怎能躲!”郑东霆瞪眼道。
“难道你不怕和我同归于尽吗?我可是先出刀!”段腾不服道。
“你这一刀看似凶猛,其实是虚招,能有我这一剑快?要知道天山夜落星河剑乃是天下闻名的快剑。”郑东霆分毫不让。
“真是活见鬼,为何你的出招和那些去见了阎王的天山剑客一点儿都不一样。”段腾百思不得其解。
“那帮家伙使的剑法不对!”郑东霆摇了摇头。
“使得不对?嘿,你还真像你师父。青猿献果,卧身巧翻云,进步三刀,砍这儿,这儿,这儿,你怎么破?”段腾双手令人眼花缭乱地比划着,双目死死盯住郑东霆。
“一天星雨洗秋池!”郑东霆看也不看段腾的手势,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你,你又和我抢攻,我的青猿献果可是快刀!”段腾怒道。
“你的刀重三十八斤,臂长四尺,身高八尺,等你的刀抡到我的要害上,我的剑早把你扎成筛子了,快躲吧。”郑东霆抱臂在胸,仿佛念经一样说道。
“懒驴……你奶奶的,懒驴打滚十八翻,身子侧卧……”
“好啦,你不用跟我形容你要怎么懒驴打滚了,我想象得到。”郑东霆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紧接着双目神光一闪,“青刃横空落七星!”
“喂!是否该我出招了?”段腾大怒。
“喂,你在地上滚着呢,大不了出个地趟刀还能飞上天吗?我这一招凌空下击,你那些招式省省吧,接着给我滚。”郑东霆不耐烦地说。
段腾思忖良久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找不出一招刀法可以逆转局势,真的只能接着在地上打滚。
“鲤鱼跃龙门!”
“星耀前尘路三千!”
“黑熊抱树!”
“飞星情挑西王母!”
“的卢越涧!”
“星芒凋尽西窗树!”
“你奶奶个雄,老子我兔子蹬鹰跟你拼了!”
“一夜星河堕西天。”
郑东霆这一招“一夜星河堕西天”出口,段腾如遭电击,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就仿佛冥冥中真有一位天山剑士用这一招辉煌夺目的剑法将他钉死在地上。他宛如一只狂怒的雄狮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郑东霆,几欲将他隔空活吞入肚。郑东霆静静地靠墙而坐,整个人仍然沉浸在脑海中夜落星河剑七招剑法的瑰丽光华之中,对于眼前形状恐惧的段腾视如不见。
过了良久,段腾才终于张开嘴,用苦涩的语气道:“若我用勇狮搏兔开局,战局是否可以改观?”
郑东霆微微摇了摇头:“不行,我略作驱赶,你最后一样要败在这七招剑法之下。”
“我用猛龙过江如何?”段腾不甘心地问道。
“没有用。”
“黑狼夜奔?”
“不行。”
“灵蛇吐信?”
“不行。”
“苍鹰击水?”
“唉,”郑东霆用力一摆手,“姓段的,十八兽刀法利在抢攻,夜落星河剑也在抢攻。两套武功无论创意、布局、心法、招式都差着一线,撞在一起七招之内高下立分。不是你的武功不高,实在是夜落星河剑天生就是十八兽的克星。”
“胡说八道!”段腾狂怒地一拍地板,“洒家行走江湖二十余年,杀过数不清的夜落星河剑名家,十八兽刀法所向无敌,你竟敢说它不如夜落星河剑!”
“并不是因为十八兽刀法如何出色,而是因为你所遇非人。”郑东霆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满是怜悯地看了段腾一眼,“可怜……”
“哈哈哈哈!”段腾仰起头,一阵凄厉的狂笑,“二十年苦修,二十年载誉江湖,原来只是一场空,到最后居然被一个后生小子笑称可怜,段腾啊段腾,你可知羞,你可知耻?”
“你也别太看不开了,以后出去有机会多学点别的功夫,看到天山剑客,还是躲远一点儿。”郑东霆连忙试图劝解。
“出去?我段腾再不济,也不会出去自取其辱,你们这些使剑的想要赢我段腾,就请到阎罗殿来!”段腾说到这里,丹田一使劲儿,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竟然自断经脉而亡。
变生肘腋转是非
“原来祖家手中握着咱们七大剑派这么多把柄。”听过欧阳飞和谷北客益州之行的见闻,太阳剑汪谷昌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所以我们就算要令他们受些折磨,也决不能亲自动手。”欧阳飞急切地问道:“如何才能让他们受尽折磨,出我等心头之恨,又不将把柄落入祖家手中?”
“这二贼实在可恨,逃亡之时,让我多位兄弟受辱,须放他们不得,汪长老你可有高招?”谷北客也恨恨地说。
“两位贤侄莫慌,关于这些我早有安排。”汪谷昌得意地一笑,“郑东霆传闻是牧天侯的亲传弟子,听说会那劳什子的夜落星河剑,今日我就将他和那位活阎王段腾关在一起,想来他们定会好好亲热亲热。”
“高啊,汪长老!段腾专杀夜落星河剑的传人,这次碰上郑东霆定会把他生吞活剥。”谷北客兴奋地说。
“至于祖悲秋,听闻他是富贵之家出身的子弟,乃是一个傻乎乎的多情种子,在扬州也是因为情恨而杀人。我将他和天下一等一的采花贼花王鲍夜行搁在一起……”汪谷昌说到这里,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长孙仲和令狐杰率领着几个关中弟子从地牢里抬了两具尸体,一脸铁青地走了出来。
“这么快就报应到了!”屋中缉凶盟的众人心花怒放,忍不住纷纷围拢上前,假意关切地问道,“哎呀,咱们身娇肉贵的中原双凶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哼!想不到他们手段如此了得,果不愧为中原双凶……”长孙仲朝身后担架上蒙着青布的尸体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说。
“什么意思?”缉凶盟盟众们不解地问道。
“鲍夜行和段腾都被他们给整死了!大家让开,让这地牢里的秽气散一散。”令狐杰黑着脸颤声道。
就在缉凶盟因为鲍夜行和段腾的身死而手忙脚乱之时,一个孤零零的白影出现在杀威堂的正门处。夕阳残照洒在他的身上,闪烁出诡异的紫红色光芒,仿佛这个人刚刚从地狱之底爬到人间。众人抬眼仔细观看,却发现来人正是月侠连青颜。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连青颜不似往常那样淡定从容,泰然自若,而是目光凄厉,浑身瑟瑟发抖,一只手倒提着自己赖以成名的紫霜剑,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张染血的白巾,浑身上下的月白衣衫都被鲜血所染红。
“连少侠!”“连兄!”“连贤侄!”众人看到连青颜如此模样,纷纷赶上前,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杀威堂的坐椅之上。汪谷昌忙不迭地一把他的脉门,仔细察看了一番,才放下心来:“连贤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在扬州新仁义堂主持大局吗?为何会到徐州来?”
“关,关……爷,”连青颜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关爷在徐州分舵聚义厅被害,太行山寨的杀手到了徐州。”
“什么?”这个噩耗宛如晴天霹雳,轰在众人头顶之上。汪谷昌长老哇呀一声竟生生昏了过去;长孙仲、令狐杰顿时哭倒在地;欧阳飞一个趔趄,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目瞪口呆地瘫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谷北客愣了半晌,用力摇了摇脑袋,开口问道:“谁……谁被害了?”
连青颜闭目叹息一声,哑声道:“关爷被杀死在徐州分舵聚义厅中,下手的是南十八寨的九转回魂刀叶断魂和带刀活阎王党三刀。”
“南寨头两把刀到了徐州?”谷北客只感到寒气从脚底直上眉心,浑身上下都是凉气四溢。
就在这个时候,汪谷昌长老在长孙仲和令狐杰的揉搓捶打下幽幽醒转,颤声道:“飞鸽传书关中总堂,告诉掌门,刑堂主持关爷遇害,请关中精锐会师徐州,我们就在这里立旗,讨伐太行山寨的恶贼!”
“是!”长孙仲在汪谷昌的推搡之下,跌跌撞撞地跑到杀威堂后厅,筹备飞鸽传书诸般事宜。
“连少侠,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你既然亲眼所见,请你描述一下,让我们知道一个始末。”令狐杰来到连青颜身边,沉声问道。
连青颜疲惫地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扬州仁义庄故址搜得一封书信,事关洛家血案的真相,于是立刻去见主持大局的关爷。关爷那个时候不知为何突然赶赴徐州办事。因为事关重大,我只得星夜赶到徐州,却发现南太行的两把刀已经将关爷在刑堂分舵聚义厅中团团围住。我杀入战团,一番混战,关爷被杀,叶断魂被我所杀,党三刀逃逸。而我已经力竭,无法再追,只得到杀威堂报信。”
“连少侠武功当真了得,居然逼退了叶断魂和党三刀的联手,放眼天下再无一人能够办到。”欧阳飞这时才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拱手道。
连青颜苦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最主要的是立刻成立抵抗太行山寨的英雄盟,为关爷报仇。还有,放了郑东霆和祖悲秋。”
“什么?”听到这句话,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祖郑二人屠杀洛家满门,罪大恶极,我们费了这许多气力才将他们抓获,如何能够放了他们?”汪谷昌长老莫名其妙地问道。
连青颜将身子挺了挺,把手中紧握的血书递到汪谷昌手中:“这是我从扬州仁义庄故址一个铁盒中发现的洛南山血书,上面写得非常清楚:凶手乃是太行山寨的高手。”
郑东霆和祖悲秋在缉凶盟众高手虎视眈眈下,踉踉跄跄地从地牢中走了出来,胆战心惊地进入了杀威堂中。
堂上太阳剑汪谷昌黑着一张脸怒目狞眉,在他们刚刚在堂上站定之后立刻开口道:“祖悲秋,你明明不是杀死洛家满门的凶手为何偏要把这件事硬扛在身,你可知道,为了抓捕你二人,我缉凶盟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还有宝贵时间?”
听到汪谷昌的话,郑东霆和祖悲秋当时的感觉简直可以用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来形容,他们同时兴奋地一躬到底,齐声道:“汪长老明镜高悬,断案如神,我们确确实实是冤枉的!”
“哼!”汪谷昌长老不甘心地用力哼了一声,厉声道,“祖悲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亲口承认杀灭洛家?”
祖悲秋再次深深一鞠躬,老老实实地说:“当日我入洛家只为了寻找十年未见的妻子洛秋彤。洛家血案之后,我在天山隐宅与她重逢,十年时光,我对她忠贞不渝,念念不忘,而她却已经记不清我是谁。我大受打击情绪失控,不愿相信我和她夫妻情尽于此,于是开口承认自己是屠灭洛家的凶手,唯愿死于她手。”
他的话音刚落,在杀威堂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叹。众人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一身杏黄衣衫的天山弟子洛秋彤此刻正从门外缓步走进堂内。虽然缉凶盟和祖郑二人过节儿很多,但是此刻听到祖悲秋的境遇,也替他感到不爽,此刻看到洛秋彤,众人心中都是百感交集。
“各位英雄,”洛秋彤朝杀威堂上缉凶盟盟众一个罗圈揖,“悲秋谎认案情,是他的不对。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我自问难辞其咎。我愿意代表悲秋赔偿缉凶盟在抓捕过程中的所有损失,将洛家在扬州的部分产业捐给参与追捕的五大剑派。”
“不必了!”一直在尽心尽力点头作揖的祖悲秋此刻突然大声道,“我祖家有的是钱,不用靠你的接济。我愿意捐献十万两纹银给缉凶盟,赔偿一切损失。”
洛秋彤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变得硬朗的祖悲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洛秋彤,多亏了师兄的提点指教,我才终于领悟到,我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十年痴恋,让我苦不堪言,人生苦短,我不要再这样折腾下去。我今天就在这里休了你,从今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祖悲秋瞪圆了眼睛,扯开嗓子大声道。
“说得好啊,师弟,这才是男人大丈夫的所为。”郑东霆听在耳中,乐在心里,忍不住小声道。
“悲秋,十年前我违心嫁与祖家,随后又不顾而去,耽误你十年青春,是我的不对,如果有任何我能够为你做到的事,我愿意一力承担。”洛秋彤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低声道。
“不必了,接下这封休书,我们就两清了。”祖悲秋从怀中掏出一张灰白色的破布,上面布满了血字。
“悲秋,这是你用血写成的吗?”看到这张布满血污的破布,洛秋彤微微一惊,“你酷爱洁净,从何时开始不再在乎血污满手的?”
“我……我是因为你爱洁净,才硬逼着自己养成的洁癖,现在你我两不相干,我再也不用这么委屈自己。血污怎么样,更肮脏的东西都吓不到我。”祖悲秋越说越是愤怒,将手中的破布在面前一展,大声念道,“洛家秋彤,嫁于祖家,十年无子,是为不孝。离家出走,抛头露面,放荡江湖,是为淫荡。不敬尊长,不侍父母,是为无德。妄言身在江湖,非凡夫俗子所能羁绊,是为多言乱语。一去不归,令夫婿空床孤守,坐耗青春,十年岁月何处追寻,是为偷盗不良。浪荡江湖,恶疾缠身,不堪与共。今一纸休书,离汝去者,可也。”
念完这封休书,他用力一甩手,将这封血书丢到洛秋彤面前:“从今之后,你也不用再担江湖活寡妇的恶名,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去吧,没人来管你。不用谢我了!”
“嘿嘿,好样的,师弟!”郑东霆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凑到祖悲秋身边小声说,“想不到你跟我没有几个月时间,说话做事写文章都开始有点儿像我了。”
“师兄,那封休书就是你写的……”祖悲秋低声说道。
洛秋彤俯身将这封沾血写成的休书,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的文字扭曲颤抖,笔迹忽断忽续,显然是涕泪写成,其间之酸楚绝望,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惨然长叹一声,低声道:“多谢你成全。”说罢,颤抖着将这封休书揣入怀中,朝屋内众人再次拱手作礼,沉声道,“连师弟此刻伤势虽然稳定,但是连日奔波劳累,需要有人照顾,我就不多留了。”
亲眼目睹了祖悲秋休妻的汪谷昌长老和缉凶盟盟众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咿呀两声,不知如何接口。
洛秋彤也不多言,径自离去。杀威堂里一阵死一般安静,过了足有数十息的时间,汪谷昌长老才终于回过味来,开口道:“行了,既然你祖家愿意出十万两纹银赎罪,我也不用再追究你些什么,你们这就走吧。我们七大剑派不日就要北伐太行,你们可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
“是!”郑东霆和祖悲秋立刻躬身道。
走出杀威堂的郑东霆和祖悲秋此刻有如鸟出樊笼,龙归大海,心中宛若阵阵秋风吹过,说不出的飒爽自由。
郑东霆将自己的双臂高高举入空中,让晚春的夜风拂过自己的指端:“终于自由了,没有了洛家惨案,没有了缉凶盟的追杀,没有了关中剑派的酷刑,没有了风媒的跟梢。”
“也没有了洛秋彤!”在他身边的祖悲秋冲动地接口道。
“不错!”郑东霆转回身,用力一拍师弟的肩膀,“现在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来吧,师弟,你刚入江湖就遇到这一场大追杀,江湖风物还没见过多少,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将你带去。”
“我想去戏马台南的南山土地庙。”祖悲秋想也不想,立刻将这个地名讲了出来。
“呃,师弟,我以为你会想去长安、洛阳、敦煌、苏杭、五大岳、四大佛山,中原这么多名胜,你怎会想到这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郑东霆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我要去完成一个狱友的遗愿。”祖悲秋正色道。
“噢,想不到师弟你刚在狱中不到数日已经交到一个狱友,不简单,你将来在江湖上一定吃得开。”郑东霆一把抓起他的身子往身后的紫竹椅上一放,双腿一顿,纵身而起,“好嘞,向南山土地庙去也。”
夜魔巢穴救名花
人们所称的南山,实则是徐州附近一片植被茂密的矮山丘陵。因为汴水、泗水的灌溉和水利交通,徐州一代商贾发达,农牧殷实,甚少有樵夫入到深山砍柴,所以南山的丛林郁郁葱葱,绵延数十里,因为山路曲折,林木高耸,令徐州南山显出一派与世隔绝的世外风情。
这种大市镇附近的密林山岭在唐代的江湖属于两不管之地。因为山深林幽,走兽横行,这里是平常百姓不愿涉足的禁地。但是这里距离徐州只有十数里,距离喧嚣人世太过接近,失去了江湖人特别追求的神秘和与世隔绝,所以从来没有任何江湖人物会在这里多作停留。因此在这种地区掩藏形迹反而能够收到奇效。
郑东霆驮着祖悲秋奔行如电,不到一千息的时间就已经来到了戏马台南,一头钻入了南山之中。南山土地庙就伫立在这片山林的半山腰中,掩映在一片刚刚吐芽的树木新枝之下。这座庙宇已经有多年没有香火,庙中的墙角窗台挂满了蜘蛛网,地面上积尘足寸,晚风一吹,青烟四起。本来一座祭神的宝地,却活脱脱像是阎罗殿的入口。
郑东霆从怀中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抖,点燃一簇火光。靠着这幽暗的光线,他凝目四处看了看,问道:“师弟,虽说你是为了完成狱友的遗愿,但是我可真看不出这是个还愿的地方。”
“我的这位朋友在这里收藏了几盆花卉要我领回去养植,莫让名花枯萎。我准备把这些花带回去种到祖园,细心看护。”祖悲秋道。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回祖园。”郑东霆不满地摇了摇头。
“在这里了!”祖悲秋看到那个已经褪色的土地公手中握着的玉笏,立刻欣喜地叫了起来。
“什么东西?机关吗?”郑东霆忽然倒有些不妥,“几盆花卉,不用靠这么严密的机关来保护啊?”
祖悲秋道:“这些花卉听说来头不小,连缉凶盟都想要抢夺。”他迈着大步来到土地公的玉笏前,伸手抓住玉笏的顶端,准备用手一拧。就在这时,他一脚踩到了一片滑沙,脚底一轻,身子侧倒在地,连带着手也跟着用力一扭,不由自主地带动了玉笏所连接的机关。
只听得一连串瓦片破裂的声音,数十枚乌黑黑的半月飞轮从土地庙的四面八方下雨一般砸来,目标直指处于房子正中央的祖悲秋。
“师弟小心!”郑东霆一个虎扑将祖悲秋按倒在地,接着带动他在地上连续七八个滚翻,数十个飞轮擦着他们的肩膀后背钉入了地面之中。郑东霆因为在最外面,背上被划出了七八个浅浅的伤口。
“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被郑东霆按在下面的祖悲秋吓得吱哇乱叫。
“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郑东霆忍着背上的轻伤怒气冲冲地直起身,“你交的这是哪门子的狱友,谁用九天灭日轮这么歹毒的机关来保护几盆花?他种的是摇钱树吗?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个狱友姓甚名谁,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祖悲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只跟我说他是因为采花才被关进的杀威堂。”
“采花?”郑东霆瞪大了双眼,“别告诉我你跟一个采花贼称兄道弟!”
“师兄,你怎么也歧视采花的?采花我也喜欢,春暖花开的时候,到郊外踏青采花,折几枝春兰冬梅,有何不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仇恨我们这样的采花人。”祖悲秋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次走到了玉笏面前。
“你这个从益州出来的白痴,以后别跟人说你是我师弟!”郑东霆气不打一处来。
“师兄不要动怒,刚才是我不小心脚底打滑没有按对开关,这一次应该没有危险了。”祖悲秋将自己的胖手小心翼翼地放到玉笏上,嘴里念念有词,“先左三次,再右三次。左二右三,前一后二,左三前五,右二后六。”
“有没有这么麻烦?你这是按开关还是下棋?”郑东霆胆战心惊地前后张望着,生怕有第二轮古怪暗器迎头砸下来。话音刚落,郑东霆脚底下的一片地板忽然朝左缩到了地缝之中,露出一个正方形的空洞。郑东霆还来不及反应,就直挺挺地掉了进去,半晌才发出一声惨叫声。
“师兄!不要慌,我来帮你!”祖悲秋看到郑东霆在空洞中没了身影,心中不由得一急,连忙纵身一跃,也跳入了空洞。
“铮”的一声,郑东霆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再次打亮了火折子,朝这片幽黑的地下室照去。
“师兄,这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祖悲秋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不用紧张。”
“就算有危险也不用你来救我。”郑东霆没好气地说。
“师兄别这么说,咱们打死不离师兄弟,你有难我怎会不来救你?”祖悲秋热心地说。
“我看不出你一屁股坐塌我的鼻梁,对我有什么帮助!”郑东霆恼怒地一抬手,两股鼻血立刻磅礴而下。
“对……对不起师兄,我也是情急之下才跟着你跳下来的。”祖悲秋愧疚地低下头。
“以后再和你算账。”郑东霆身子往前疾行三步,将火折子往前一探,微弱的火光正好映到一扇黑铁制成的栅栏门。他将头往前探去,想要察看一下铁门之后有什么东西,却在耳中听到一连串清越的娇喝声。
“呸!狗贼!”
“呸!恶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呸,你敢碰我,我立刻咬舌自尽。”
“呸——”
郑东霆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连忙把头一仰,连退三步。
“师兄,怎么回事?”身后祖悲秋不知所以地问道。
“师弟,你走到我前面。”郑东霆一把揽过祖悲秋的肩膀,将他往铁门前一塞,自己躲到他的身后,高举火折子,仔细观看。
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中,四个衣衫残破、披头散发的女子缩坐在铁门之后的地牢墙角,双手背在身后,双腿紧并着蜷在身前,在她们的脚上箍着精钢打造的镣铐,可以想象他们背后的双手也被同样的镣铐所紧紧锁死。
“啊——”祖悲秋的惨叫声悠悠地传入郑东霆的耳膜,“师兄,我被人吐了一脸唾沫。”
“各位姑娘!”郑东霆连忙双手高举,扯开嗓子大声道,“我是江湖捕头郑东霆,不是关押你们的采花贼!”
他的话让死寂的地牢里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郑东霆是谁?”一个娇柔细嫩宛若黄莺的声音悠悠响起。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江湖败类牧天侯的徒弟。”另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说道。
“对,是他,我听风媒张游提到过他,听说他是杀死洛家满门的中原双凶之一!”说这句话的是一个语音清脆悦耳的少女,她在所有的少女中个子最高,似乎胆气也是最好的一个。
“他不会欺负我们吗?”众女子中一个最年少的少女怯生生地说。
“他敢!”那个有着冷艳语音的少女挺起胸膛,挡在她的面前,“他敢动手动脚我就和他拼了。”
“你给我们来一个痛快,不要再折磨我们了!”那个有着仿佛黄莺嗓音的女孩子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姑娘们不要惊慌,我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郑东霆连忙为自己辩护,“杀死洛家满门的另有其人,绝对不是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你们?”个子最高的少女看了一眼他身边正在拼命擦脸的祖悲秋,“中原双凶的另一个祖悲秋也来了?”
“看来我们真是大限到了。”黄莺语声的姑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唉。”郑东霆现在是百口莫辩,只好放弃,从怀中掏出一根铁丝,在牢门的铁锁上掏得几掏,铁锁轰的一声颓然落地。接着他来到那个个子最高的少女面前,将铁丝在她手上脚上的镣铐中摆弄数下,干净利落地揭开镣铐,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身。
“你……你……”那少女充满戒备地看着,半晌才说,“你果真是来救我的?”
“那当然。”郑东霆也不想再和她们多作纠缠,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其他人身上的镣铐,然后道,“各位姑娘,囚禁你们的采花贼已经伏法,今后你们大可不必再为此忧心。”
牢房中的四位姑娘此刻已经轻松地站起身。领头的那个个子最高的少女朝郑东霆一抱拳:“多谢郑兄救命之恩,我们是黟山越女宫的弟子。我叫殷秀婷,乃是天女殿弟子。”有着黄莺语声的少女低头朝他一个万福:“小女子天女殿舒秀英,多谢郑兄救命之恩。”那位冷艳逼人的少女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天女殿苏秀云,承情了。”
最后那个年纪最幼小的女孩子来到郑东霆面前,摇了摇他的手:“大家都说你不是好人,原来你是个好人!我叫黄秀芬,也在天女殿,以后我会天天到庙里求神保佑你平安。”
“多谢了!”郑东霆心中一阵温热,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黄秀芬的额上头发,“以后行走江湖,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就在这时,舒秀英走到黄秀芬的面前,伸手一挥,狠狠打在郑东霆的手背上,冷冷地说:“别说几句话就开始动手动脚。”郑东霆狼狈地一咧嘴,只得忙不迭收回手去。周围的几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祖悲秋终于擦干净了自己的脸颊,凑到郑东霆身边,探头问道:“几位姑娘,你们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几盆花?”
“花?”四位姑娘听到这个字,脸上都是一阵红晕,不知是羞是怒。
“你这个益州的白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郑东霆一按脑门,满脸的哭笑不得,“我们把奸淫妇女的恶贼称为采花贼。”
“怎么会?”祖悲秋目瞪口呆,“我们在狱中畅谈世间名花,并没有一句提到女色……”
郑东霆连忙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以后千万不要把你和他的谈话说给外人听,否则咱们师兄弟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知道了吗?”
“可是……”
“可是个屁!你可知道采花贼之间谈到女人都会用到隐喻。”郑东霆随手一指身边的四位女子。
徐州和七大剑派有关系的,除了曾经让郑东霆和祖悲秋饱受牢狱之苦的杀威堂之外,就是关中剑派的分舵。杀威堂乃是江湖大狱之地,充满戾气,江湖人图个好彩头,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人们决不愿意轻易踏进这个判官殿。郑祖二人刚刚被人从那里放生出来,借他们个胆他们都不敢再往回走。所以当他们护送越女宫天女殿四女回到徐州之后,他们选择带这几个少女投宿到关中刑堂的徐州分舵。
郑祖二人本以为徐州分舵此刻只有几个管事的关中弟子,其他缉凶盟的大人物都在杀威堂里集会。他们只需要将四女交给信得过的关中子弟,就可以拍拍手扬长而去。谁知道他们一行人刚到刑堂分舵的门口,就感到了一股绝顶高手对峙之时所产生的凌厉杀气。这股杀气仿佛有质无形之物,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众人的周围。众人之感到浑身上下犹如被绑缚了数百条铁索,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行动自如。
刑堂分舵门口的榆杨柳树此刻枝叶飘零,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似乎这些无知无识的树木也感到了空中的死亡气息。在静谧的夜色中,突然传出几声穿金破玉的高亢啸声,几只白影黑翅婆娑,从分舵影墙内冲天而起,在郑东霆和祖悲秋周围围成一圈。
郑东霆久走江湖,这种场面虽然险绝,也还罢了。祖悲秋江湖经验浅薄,更是刚刚脱了一场大难,此刻宛如惊弓之鸟,这么大的动静把他吓得不轻,只差一点儿就要趴在地上。他双腿颤抖地靠到郑东霆身边,胆战心惊地抬眼仔细观看,只见周围亭亭地站立着六只身长足有六尺的高大仙鹤,白羽黑翅、颈项高昂、红顶如灯、长喙如凿、双腿如铁、目光清凛如电,虽然身为福鸟,但是气势却好似成名高手般犀利。
“呼,吓死我了,是……是仙鹤,师兄,是仙鹤。”祖悲秋好不容易才看明白眼前的东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
郑东霆侧过脸去,不去看他,心里暗骂这个师弟丢尽了自己的脸。
“是小白,姐妹们,我们宫里的高手到了。”天女殿四女领头的那个高挑少女殷秀婷兴奋地一拍手,高声道。
“郑大哥、祖大哥,我们快进去吧,我们姐妹被淫贼俘获数日,宫中的师叔伯们一定急坏了。”黄秀芬急道。
殷秀婷分开众人来到正前方那只个头最大的仙鹤面前,轻声吟哦了数声,宛如一只雏鸟在巢中的低鸣。这只仙鹤优雅地弯下脖子,用嘴在她的下颌上轻轻划了一下,接着身子一侧,替她让开去路。
众人连忙在她的领头下快步穿过仙鹤组成的阵势,走进了此刻灯火通明的刑堂分舵。
郑东霆刚一走进分舵就觉得十分不妥。这里是关中刑堂分舵,关中剑派在中原南部的大本营,本应该有很多把守的关中弟子。然而在分舵院中却看不到一个灰衣灰袍的关中人士,仿佛所有关中剑派人士突然全体离去了。但分舵正当中的聚义厅中却灯火齐明,亮如白昼,不知是何道理。
郑东霆跟在天女殿四女身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地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却实在摸不清头脑,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一把推开眼前的大门走进了分舵聚义厅。在他抬起头来,想要将聚义厅的形势打量一番的时候,数十道寒光仿佛北国冰霜迎面扑来,在他刚刚来得及转一圈眼珠的刹那,他的脖颈上已经多了几十枚耀目生花的剑尖。
“大家冷静!”郑东霆吓得尖叫一声,睁眼定睛一看,聚义厅内此刻两拨人马以大厅的中线分站两边,各自以兵刃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在大厅左侧是以连青颜、汪谷昌为首的缉凶盟众高手,各式长剑林林总总排成数列,剑锋所指处,正是一群白衣白袍的女剑客。
这群女剑客清一色的月白布衣衫,梳着俊逸高耸的发髻,面系蚕丝巾,秀美的面容在面巾之后若隐若现,有着飘逸色彩的衣衫却作紧衬利落的胡服打扮,手腕上袖口窄小,十分利于使剑。每位女剑客的背后都披着一件雪白的披风,在着肩处饰着一条银狐尾,显得娇俏又不失威势。她们手中的三尺青锋,剑锋细窄,剑托略宽,极为体贴地护住了握剑的虎口,剑刃上寒光凛凛。
在这群女剑客的中间,是一位灰白衣衫的中年妇人。她的头上白发飘雪,似乎已经年近六十,但是脸上珠圆玉润,光可鉴人,又好像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双凤眼目光寒冷傲慢,似乎世间万物在这双凤眼之中不过是无知刍狗,死不足惜。在她的身侧站着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乍一看眉清目秀,身材瘦高,双手奇长。但是他的双眼细长如丝,时不时地显着一丝冷厉慑人的青光,与他英俊的脸型有着一丝怪异的不和谐。他的双手环抱,将一口雕刻着仙鹤图案的鲨鱼皮剑鞘拥在胸前,剑鞘中是一柄剑托窄小,没有剑穗的武剑。此人却是那江湖新贵剑凌九霄弓天影。
握剑指住郑东霆的乃是十数个缉凶盟弟子和十几名白衣女剑客。当他们看到开门露头的是他,顿时失去了兴趣,只是用剑将他指住,再次回头朝形势紧张的厅内看去。
“汪谷昌啊汪谷昌,枉费了我慕容妍对你百般信任,将我亲手捕获的鲍夜行和段腾交给杀威堂。段腾恶贯满盈,也就罢了。鲍夜行手中还攥着我越女宫四位弟子的名节性命,你想也不想就将他弄死,如今让我到何处去寻找她们的下落?”这位中年妇人冷冷的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肃杀,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长老,我本将鲍夜行与中原双凶之一祖悲秋关在一起,谁知道他和此人交谈数语之后,突然倒毙,事发突然,谁都想不到,望你能够体谅。”汪谷昌脸色惨白,强打精神道。
“哼,祖悲秋、郑东霆。”这位慕容长老淡淡地说出这两个名字,语气中满是轻蔑,“两个跳梁小丑,居然劳动你们五大剑派、八大世家近万人上蹿下跳。他们做过什么?大不了就是灭了洛家满门。江南仁义庄被人烧杀的次数多了去了,又不少这一次,多大件事儿?劳师动众,虚耗精力。现在我越女宫四位弟子被淫贼所掳,性命成忧,名节有损,你们反倒听之任之。莫非我越女宫弟子的性命不如那些洛家蠢材值钱吗?”
“洛家仁义传家,代代都有英雄人物。洛家先祖曾对令宫主先辈有恩,鱼宫主也曾经对此大为震怒,派下得力弟子参与追查,不知慕容长老为何出言相轻?”连青颜正色道。
“英雄人物,嘿。几十年前洛家的确豪杰辈出,现在,只剩下一群老而不死的窝囊废。鱼师妹顾念旧情,那是她的事。但是我天女殿弟子被掳,就是我的事。汪谷昌,你是自己解决,还是要我动手。”慕容长老凤眼微眯,冷冷地说。
在慕容长老冷眼寒光照射下,汪谷昌本来青白的脸色更加白如墙纸,他忍不住连退两步,沉声问道:“慕容长老你想怎样?”
“办事不力,废掉右手。”慕容长老淡淡地说。
“且慢,慕容长老,这里是关中剑派地盘,你乃越女宫人士,汪谷昌长老便是有错,也轮不到你处罚,更何况事出突然,乃是天命使然,任谁也无可奈何,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月侠连青颜迎着慕容妍森寒的气势踏前两步,昂首朗声道。
“哼!连青颜……”慕容长老微微侧过脸来,将一双精光四射的凤眼罩在连青颜脸上。
看到连青颜和慕容妍就要起冲突,郑东霆连忙张开嘴大声说:“各位不要冲动,你们说的天女殿弟子现在完好无损,他们都被我们救回来了。”说到这里,他一侧身,朝身后不明真相,尚未进聚义厅的天女殿四女道,“各位姑娘,你们宫里面来人找你们了,快进去吧。”
这天女殿四女早就忍不住想要和越女宫的师姐妹们相聚,此刻听到郑东霆的话,立刻欢呼一声,纷纷拥进了大厅。
四女之中年纪最小的黄秀芬第一个蹦蹦跳跳地冲进门,张开手臂,欢声叫道:“慕容师伯,各位师姐师妹,我回来了!”
“小师妹!”在厅内和缉凶盟对峙,眼看就要展开火并的越女宫弟子们看到黄秀芬无不惊喜交集,纷纷惊呼了起来。
“小师妹,其他人还好吗?”
“你完好无损就好,吓死我了!”
“小师妹,担心死我们了!”
跟随在黄秀芬身后进厅的殷秀婷、苏秀云和舒秀英引起了一轮又一轮刺耳嘹亮的欢呼和尖叫。越女宫的弟子们一时之间忘了此刻的敌手和恩怨是非,纷纷尖呼着和这些历劫余生的姐妹们共庆重逢。整个威严肃穆的徐州分舵聚义厅此刻成了聚满欢呼少女的洛阳花市。
祖悲秋跟在几位少女的身后进入了聚义厅,朝郑东霆望了一眼,忍不住会心地一笑。郑东霆瞥了满脸带笑的师弟一眼,不屑地哧了一声,但是随即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本来以为要和越女宫弟子进行火并的缉凶盟各派弟子此刻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浑身轻松地面面相觑,暗自庆幸。连青颜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郑东霆和祖悲秋面前,深深一礼,麦色的脸上满是欣喜:“两位真是及时雨。你们可知道,因为你们,我们躲过了好大一场自相残杀。而且能够救出这些陷入魔掌的无辜少女,不让她们惨遭凌辱,此乃无上的功德。我真心替你们高兴。”
“连兄过奖了。”郑东霆笑逐颜开,“这些都多亏了我师弟能够从鲍夜行口中套出真相。否则我也不可能救出她们。”
“我没和鲍夜行说过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祖悲秋仍记着郑东霆之前的嘱托,矢口否认。连青颜望着祖悲秋涨红了的脸颊,似乎了解了些什么,双眉一挑,没有再追问。
整个聚义厅中,唯一没有因为四女的归来而展露欢颜的人只剩下慕容妍和弓天影。慕容妍此刻的脸上青红色一显即隐,显然震怒于这四女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令她接下来的兴师问罪没有了延续的凭借。而她身边的弓天影则深深吸了一口气,敛眉低头,小心地将自己热切的眼神隐藏了起来,似乎心中笃定将会有令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就在聚义厅内的众人欢呼雀跃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慕容妍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是用越女宫的太清气功喝出来的,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令所有人心头猛地一凉,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鸦雀无声的气氛之中。
“鲍夜行的事,既然有惊无险,我在这里也不便再提。接下来,我们来好好聊聊现在最风风火火的江湖大事。”慕容妍淡淡地开口道。
听到这句话,弓天影的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正在和郑东霆畅谈的连青颜此刻警惕地转过头,将目光凝注在他身上。
水落石出起波澜
“现在江湖最风风火火的大事?”汪谷昌长老眉头一皱,朗声道,“慕容长老指的是洛家血案吗?”
“嘿嘿,正是这场荒唐之极的血案。”慕容妍冷然道。
“慕容长老何出此言?”连青颜语气清冷地问道,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慕容妍身边的少年。
“我入关中剑派徐州分舵的时候,听人说你们已经将郑、祖二人从杀威堂放走,也就是说,你们认为他们并不是杀死洛家满门的凶手?”慕容妍冷然问道。
“正是。”汪谷昌长老连忙说道,“连公子后来在仁义庄废址发现一个铁盒,盒中有洛庄主临死前写下的血书……”
“嗯,让我猜猜!”慕容妍一抬手阻住了汪谷昌的话头,“犯下血案的凶手乃是太行南北山寨的高手。”
“正……正是!”汪谷昌猛然一惊,“这个消息刚到这里不到一天,便是关中子弟也不尽知,慕容长老是何时知道的?”
听到这个消息,郑东霆和祖悲秋同时一愣,纷纷把目光投向脸沉似水的连青颜。
“哼。”慕容长老淡淡一笑,朝着身边的少年望了一眼。
“连师弟,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再隐瞒了。”弓天影忽地悠悠然叹了口气,一半感慨,一半得意地说道。
“弓天影,你本为天山弟子,如今破出门墙,拜入越女宫外阁,你我之间再非师兄弟,不用再称我师弟。”连青颜似乎对他的这种语气极为厌恶,忍不住厉声道。
“唉,既然连兄执意和我恩断义绝,我又有何话说。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非常怀疑,洛家财雄势大,一夜将其灭门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这本非一帮一派之力可为,如何可能是祖郑二人所做?但是他们偏偏就在祖悲秋上门之时死了个一干二净。这也太过凑巧。”弓天影冷笑着说,“后来我遇到昔日的同门,知道了你曾经在洛家灭门之日的上午拜访过洛家,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疑虑。”
“弓天影你本为天山望云轩弟子,一直以来因为在剑道领悟上差我半筹,总也轮不到首席弟子的名号,三年前你一怒而破出师门,拜入黟山越女宫,誓要和我一较高下。你恨我入骨,自然要将污水泼在我身上。天下之士目光如电,须容不得你放肆!”连青颜激声道。
“剑道一途虚无缥缈,我弓天影就算比你稍逊半筹也非天大的事,何须费尽心机诬蔑于你?只不过若是有人作奸犯科,有违江湖道义,就算他名声再大,背景再厚,我弓某人也决不愿意姑息。”弓天影神色一肃,双手抱拳,向厅中的一众缉凶盟高手团团一礼,一派慷慨激昂的模样。厅中诸人被他的话语一激,纷纷点头。就连一直爱戴连青颜的汪长老都忍不住道:“愿闻弓少侠高见!”
弓天影向他礼貌地一点头,朗声道:“为什么洛家会在连兄拜庄之时突然灭门,这和郑、祖二人上门拜访又有什么关系?这中间的微妙细节确实让人煞费思量。”
“弓天影,你到底想说什么?”连青颜强自镇定地问道。
“我想说什么?”弓天影慨然朝聚义厅上满脸疑惑的白道豪杰们环视了一眼,“我想说的事太过离奇,太过诡异,太过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这却是洛家惨案最合乎逻辑的解释。在这之前,我们能否请素有江湖捕头之称的郑东霆验一验洛家家主洛南山洛大庄主的血书。”
这句话一出口,连青颜脸上神色一阵变幻,随即紧紧闭上口,将身子一侧,淡然道:“如果看一眼洛先生的遗书可以让你满意,连某怎敢不从。”
弓天影微微一笑,朝呆立在连青颜身边的汪谷昌道:“有劳汪长老。”
汪谷昌微微一点头,一甩衣袖,从怀中掏出用白帕蒙好的洛家血书,紧走三步来到郑东霆面前,将血书塞到他的手里,接着双臂抱胸,昂然瞪视着连青颜,却是已对弓天影的话有三分相信。
郑东霆在满场白道英豪众目睽睽之下,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洛家血书。祖悲秋此刻已经凑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师兄,这件事很怪,太行山寨如果真的屠灭了洛家,为何还会逼咱们承认是凶手,强迫我们入山寨。”
“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不要在一旁咋呼。”郑东霆一抖手摊开了洛家血书,仔细看了看,沉思了良久,开口道,“这血书上的字体的确和我在洛家见过的洛大先生墨宝如出一辙,并无虚假。”
“但是……”祖悲秋凑到跟前,仔细看了看洛家血书,忍不住开口道。
“什么但是?”郑东霆转头问道。
“但是,这血书上的字体剑拔弩张,气势如虹,全无悲戚愤懑之态,而是壮志雄心,踌躇满志之姿。洛大先生写这张血书之时,显然正处于人生意得志满的巅峰心境。”祖悲秋老老实实地说。
“这也太古怪了!”郑东霆失笑道,“难道洛家人在满门灭族的时候,反而觉得这是人生的巅峰?难怪他们被灭门数十次仍然无怨无悔?”
“祖先生,这么说你认为洛大先生写这封血书之时,并没有任何被人灭门的紧迫感?”弓天影朗声道。
“是的。”祖悲秋点点头。
“换句话说,写这封血书的洛大先生很可能在撒谎?”弓天影步步紧逼地问道。
“他或者是一个怪人,或者是在撒谎。”祖悲秋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我赌洛先生在撒谎。”郑东霆立刻自作聪明地说,“但是这和连大侠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亏你素有江湖捕头的美誉,竟然连这么明显的关联都无法看出来吗?”弓天影仰天大笑,他猛然紧走几步,来到连青颜面前,突然止步,一双细眼狠狠瞪住连青颜的双眸,“洛南山在撒谎,他在撒什么谎?”
“洛前辈和贵宫宫主同辈相称,凭你也配直呼其名?”连青颜分毫不让地厉声道。
弓天影装作不闻:“洛家到底是否真的被灭门?”
“当日惨景人所共睹!”连青颜抗声道。
“但是死尸在哪里?案发现场只有死者的骨灰,却没有一具粘有皮肉的尸体。”弓天影问道。
“仇家烧庄,烈焰汹涌,血肉成灰,有何稀奇?”连青颜泰然自若地沉声回答。
“这是真的,当日我们从庄中破门而出,闻到很浓重的人肉烧焦味道,应该是不会错的。”郑东霆忙替连青颜辩解道。他的话引起在场的越女宫弟子一阵轻微的惊呼。
“郑先生吃过人肉吗?”弓天影微笑着问道。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当然没有吃过!”郑东霆怒道。
“没吃过人肉,怎知道烤人肉是何味道?只要随便烧些猪牛羊肉,闻起来的味道都是一样。”弓天影道。
“等等!”一直在听他们争论的汪谷昌长老突然醒悟,震惊地问道,“弓少侠是说,当日洛家灭门是洛庄主自己放出来的烟雾?其实洛家根本没有灭门?”
“总算出来一个有点儿见识的江湖人物。”慕容妍冷冷一笑,淡然说道。
汪谷昌的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纷纷将目光集中在场中对峙的弓天影和连青颜身上,迫切地等待着他们中的一个讲出当日事件的真相。
“这太荒唐,太不可思议,我实在难以置信。”汪谷昌长老用力地摇着头,“洛先生怎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
“不错,弓天影,你语出无稽,耸人听闻,想要让天下人相信你的荒唐言论简直痴心妄想。”连青颜毫不客气地说道。
“洛先生为什么会这么做……”弓天影冷冷地看了连青颜一眼,猛然转头望向祖悲秋,“这就要问问身为洛家东床快婿的祖悲秋先生当日到洛家是要去做什么了。”
在场众人的目光此刻同时聚集到祖悲秋的身上。
“我……我去递休书……”祖悲秋愣了愣,不知所措地老实说道。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恍然大悟地一片大哗。
“身为武林精神圣地的洛家庄居然有女要被夫家休回家,这份耻辱戴在身上,又让洛家如何有面目在武林中立足?更何况,洛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联络七大剑派不甘寂寞之辈策划挥师北上,讨伐横行北方的太行山寨,为他们洛家的二公子复仇。如果失去了这武林无冕之王的地位,他们多年苦心策划的北伐计划就要彻底落空。在走投无路之下,洛家突然想到了这一条好计。”弓天影说到这里,渐渐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声音越来越嘹亮,语气也兴奋了起来,“听风媒张游说,两位当日刚一进庄就被一碗酒迷昏。”
“不是!”凭着对弓天影出乎自然的憎恶,郑东霆不由自主地抗声道。随即他看到身边的师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知道无法不说真话,只得叹了口气,“是整整一坛。”
“你们昏睡了大半天,正好给了洛家人做好假装灭门的门面功夫。等到你们醒来,只听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和烧庄柴火之音。当时你们只顾着逃亡,具体情况也没看清,正好给洛家灭门作了最好的人证。”弓天影炯炯有神地看着面前宛若木雕泥塑的连青颜。
“先不管洛家人是否真的做了这件混账事,这些和连大侠又有何关系?”看着弓天影对连青颜步步紧逼,郑东霆感到浑身不爽,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生洛家人的气,大声问道。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弓天影一半怜悯,一半嘲讽地望着满眼茫然的祖悲秋和郑东霆,“祖先生和你拜庄之日,也正是我们仁义无双、智计绝伦的连大侠投庄之时。如果洛家瞒天过海,做出这么大一件阴谋,又怎会瞒得过目光如电的天山月侠。除非……嘿嘿。”他冷笑着望向连青颜此刻已经变得铁青的脸颊,轻轻抿上了嘴唇。
郑东霆和祖悲秋就算再笨也已经听出弓天影的弦外之音,一起将头转向默然不语的连青颜。郑东霆忍不住开口问道:“连大侠,莫非这整件事,你也有份?”
“有份?嘿,这么胆大包天的计谋,除了天山月侠,当今之世还有谁想得出?”弓天影正色道。
连青颜此刻望也不望郑东霆一眼,只是抬眼直视着弓天影:“这些都是生安死派的猜想,说我阴谋策划此事,除非你拿出真凭实据。”
“连青颜,事到如今,你莫非真以为我没有一点儿真凭实据,就来你们缉凶盟的地盘兴师问罪吧?”弓天影似乎对于连青颜的执著感到可笑。
“来啊,带洛秋年上来。”慕容妍冷冷地说。
慕容妍的话,仿佛是在连青颜死穴上插下了致命的一刀,令他面如死灰,全身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洛秋年在两名横眉怒目的越女宫剑客的押解下踉踉跄跄地来到聚义厅。这两名女剑客在他膝弯处狠狠一踢,可怜这位养尊处优的洛家小少爷就这样一个狗吃屎趴伏到连青颜和弓天影的身边。
洛秋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焦急地在聚义厅中看了一圈,一眼看见刚刚从鲍夜行魔爪中脱身的舒秀英,立刻惊喜地叫道:“秀英姑娘,你完好无恙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听说你落入鲍夜行的魔掌,我寝食不安,坐卧不宁,一心想要救你出来,如今见到你好端端的,我就算是死也安心了。”
被他叫到名字的舒秀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似乎没想到洛秋年对她竟有这一番心意。
“好一个痴情公子。”弓天影微笑着望了洛秋年一眼,神色间自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挥洒自如,“连青颜,你的计划百密一疏,没想到洛家的小公子在我越女宫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相好。”
“天影!”在他身后的慕容妍冷哼一声。
“抱歉,天影失言了!”弓天影微微一惊,似乎发现自己适才有些忘形,连忙转过身朝慕容妍和舒秀英分别鞠了个躬,“请长老和舒师姐恕罪。”
舒秀英胆怯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随即怯生生地望向正在痴痴看着自己的洛秋年。
洛秋年转回头,狠狠地瞪了弓天影一眼,抬头朝连青颜道:“连大侠,我什么都没有……。”
“连青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不待他说完,弓天影已经一脚踢在洛秋年的腰眼上,令他痛呼着打横飞出三尺,宛若一摊烂泥一般落到地上,“莫非你忍心洛公子被越女宫移魂大法掏出脑子给大家看看吗?”
“哼,事已至此,我亦无话可说,不错,整件事,是我一手策划,和洛家人无关。”连青颜昂然道。
“什么?”郑东霆和祖悲秋同时大惊失色。在场的其他人也震惊得失声惊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大侠这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我们从始至终,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你怎可这么做?”
“连青颜!”汪谷昌长老勃然大怒地来到连青颜面前,伸手戟指他的面颊,“你好生狠毒!竟然让洛大先生伪造太行山寨屠灭洛门的伪书,诱骗我七大剑派和太行山寨火并,你和洛家好坐收渔翁之利,而你就可好生生享用你风光无限的月侠名号。嘿嘿,好威风,好煞气!率领七大剑派健儿平灭太行山的英雄,这可比一战而平天山西路的功绩更加辉煌!”
“不知道这一回,大唐诗人会用什么样的诗句来形容你月侠连青颜的功绩?说不定,后人会将你和剑神顾天涯相提并论,前后辉映。可怜七大剑派的痴儿就成了你建功立业的垫脚石。”慕容妍冷笑着说道。
屋内无论是缉凶盟的盟众,还是越女宫的女剑客纷纷用愤恨谴责的目光望向此刻孤零零站在大厅中央的连青颜,仿佛这一瞬间,他已经不再是天山月侠,而是恶贯满盈的江湖巨恶。
弓天影冷笑着走到连青颜身边,将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了吗?那是你的大侠形象在人们心中碎裂的声音。我跟你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踩着你的头顶出人头地。”
“哼,平灭太行山的英雄,大唐诗人歌颂的剑神,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中人整日里念念不忘的事?”连青颜抛开一切,仰天悲笑,“好一群义正词严的江湖侠客。不错,我是要逼迫七大剑派北伐太行。那又怎样?如果我有昔年顾大侠的本事,此刻我已经站在了太行山上,和太行三十六刀决一死战。我们天山弟子往返于中原和西域之间,每日看到的是胡烟四起,响马作乱,北方黎民百姓日日遭受太行山寨的洗劫屠戮。突厥复国,朝廷内乱,边疆将士闭关固守,关外百姓日日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空有一身本领,却躲在长安洛阳之南,日日聚饮欢歌,醉生梦死,追名逐利,你们这些性命,留在世间又有何用处。我这一计,能够让你们北伐太行,血战山贼,如果成功,救得那一方百姓,就算身经百死又有何惧?什么英雄豪杰,名头称号,又岂是我连青颜所稀罕的!”
“连青颜,任你舌灿莲花,也无法掩饰你计骗七大剑派的滔天大罪!”汪谷昌长老勃然大怒,“来人,将他给我擒下!”